遍体鳞伤之后,人的本能反应就是逃避。机缘巧合,当时北京正在号召符合条件的年轻人去“老少边”地区支教,我踊跃报名参加,不是思想多高尚,而是想离开一段时间,让自己有时间把伤口长好。结果我如愿以偿的被分配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去当一年小学老师。得到这个消息后,我马上回单位办了停薪留职,虽然距开学还早,我仍然义无反顾的离开了这个给我带来过欢乐和痛苦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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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Z: A+ V- G2 w6 k# h1 q/ s: V卫东就是我下乡支教时认识的,他比我早来了半年,因为和我一样是城里派来的老师,所以接我的任务就自然而然落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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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个雨天,我在小县城乱糟糟的汽车站转悠了半天,也没看见说好了来接我的罗庙村的村长。那个时候通讯手段没现在这么发达,手机还是砖头一样的大哥大,而且一般人也没有。正发愁怎么办时,有人在在背后轻轻碰了下我,我回头就看到全身已经湿透的卫东,他中等个子,很匀称的身材,大眼睛,厚嘴唇,衣服湿漉漉的裹在身上,显得很狼狈,正笑着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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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4 |+ ~% @+ c1 @“你就是城里来的李老师吧?”他问我。我点了下头。他笑起来:“我叫卫东,是罗庙村的,本来说好了要和村长两个人来接你的,但是他今天临时有事,所以就我一个人来了,不过,我太粗心了,也没问清你长的什么样,也忘了带个接人的牌子。”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根本就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因为他的口音很重。% J9 Z y5 [!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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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走吧。”他说着就接过我的行李,引领我向车站大门走去,我如梦初醒的跟了过去,雨还在下个不停,我将雨伞挪了一大半给他,二人并肩往前走。5 V. g+ ~' |2 R; _7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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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到卫东跳上一辆铁锈红的拖拉机的驾驶座上并招呼我也上去的时候,我有点傻了,在我24年的人生历程当中还真没有乘坐拖拉机的经历。难道我真要乘坐这样一个少见的机器,通过那条据说非常曲折危险的土路去罗庙村?不会吧?我连工作的地点都还没有看到,就要先遭遇人身安全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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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来吧,没事的,”卫东在拖拉机上招呼着,信心十足的说。不知怎么我忽然有一种想转身逃走的想法。可是支教名额已经分下去了,我必须得去报到,不然太不负责任了,现在我已经骑在老虎上了,下不去了。咳,算了吧,老虎我都敢骑,况拖拉机乎?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上了拖拉机,卫东回头一笑:“别怕,没事的,以后坐它的机会多着呢,会习惯的。”看着他的笑脸,心里莫名的温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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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X4 j, Q0 a- u/ c6 [雨小了,伴随着拖拉机在陡险的山路上一起一伏地摇晃。由于下雨,路面很多地方都塌方了,将将能够将拖拉机开过去,看着车轮下的万丈深渊,我的心一直揪着,生怕他一个操作不慎,就掉下去了。& @% F, L0 `9 ~9 H" g
, K$ f5 @/ t8 k) E* s拖拉机踉踉跄跄的停在了村口,卫东先跳下来,拎过我的行李带着我穿过村里的泥路,来到一座砖房前,放下行李,说::“这间房子是村里给老师腾出来的宿舍,钥匙在锁上插着呢,你先收拾收拾行李吧,我就不进去了,这个拖拉机今天险些没把我吓死,我得回去歇歇,压压惊。”+ g) t5 b) y+ H! \, t0 a3 ]
- N" j- f R8 L% O我问:“你不是经常开这个拖拉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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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啊,我经常坐,可从来没开过,今天村长有事,我就试着开开,别说,去县城的时候还真顺,可回来的时候带了人和行李就有点难开了,好几个弯都差点没拐过去,吓死了,”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我的腿都软了,早知如此,打死我都不上他的拖拉机,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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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 c. [$ j. C我以为这个叫卫东的人是村里的支书或文书一类的,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知足、快乐和无所顾忌的气质,和我印象中的农民有些相似之处,这种气质与贫穷但快乐的罗庙村很好的融合在了一起。3 c5 ^7 C" i# x. ]
/ T% n7 g6 ?7 _/ ^ G+ w正值暑假,比我早来的几个支教老师都回家还没有回来。我每天除了备课之外,没有太多事情可做,这种安静的生活对我来讲真是一种享受,我把自己住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并尽可能地布置了一下,让其像个家的模样。好庆幸罗庙村虽然并不富裕,却又有足够的空房子让来支教的老师们都能独居。但马上就遇到一个难题,天气热,我每天都要洗澡的,可村里却没有考虑到“城里来的老师”的这个生活习惯,我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总不能赤身裸体的在小河沟里与当地的农民一起做清洁吧,我决没有看不起农民的意思,往上数三代,我也算农民的后代,否则也不会到农村来支教。只是觉得洗澡是很私密的事情,是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呀。夏天还好解决,冬天怎么办呢?唉,我原本是下定决心要在这里扎根一年的,现在却连洗澡这样平时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也难以解决,不由得又沮丧起来。* |" L. N0 V8 M' ]& g
% L1 M3 D3 i1 N2 Z一次,我路过小河边时,一群村里的小孩全身光溜溜的正在水里打闹,他们大声喊叫着,争相把水泼到别人身上去,玩的不亦乐乎,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不由得驻足看了一会儿,想到了自己童年时也是这么快乐,长大了,烦恼就多了,可再也回不去了,胡思乱想之时,忽然发现卫东竟然也在其中,与那些光屁股小孩不同的是他穿了条肥大的短裤,好身材暴露无遗,肤色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很投入地与孩子们闹成一片,整个一孩子王,他突然看到河边的我,一下子停止了动作,有点不知所措,我冲他挤了挤眼,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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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1 @; i7 d, p' _3 H9 j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虽然我还是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但开学了,我有了学生,生活充实了,阴霾的心情日渐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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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了,天渐渐凉了,一天,我正在宿舍看书,听到有敲门声,开门看是卫东,一脸的兴奋,拉着我看他身后拖拉机上用绳子捆着的太阳能板和蓄水桶,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拨云见日啊,我终于可以洗上热水澡了。卫东屋里屋外忙着接水管,我忽然想起他开拖拉机接我的事了,他会不会接热水器呀?不行我自己来,虽然他嘴里说着没问题,可这些话在我心里已经打了很大的折扣了,这人表面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的话可是不能全信,这是我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教训。我很不放心的翻着安装说明书,亲自动手跟他一起严格按照说明书的安装程序进行安装,当水顺畅的从水管里流出时,我把手伸过去,清凉的水顺着我的手指流了下来,刚装好的太阳能,水还不热,但我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洗过热水澡之后的惬意。我拿了钱给卫东:“这是买太阳能的钱,真是太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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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t( F9 }7 d0 e( s- i. P卫东接过去,数了数,又退回一半,说:“我收一半吧,就当是咱俩合买的,以后我也可以来洗。”我愣了一下,笑着说:“好啊,没问题呀。”, b( y# C( i3 _* B. u* _) z. n
2 ^8 k l2 h/ S就这样,我在村里开始了近乎隐居的生活,因为我在村子里几乎与世隔绝,学生们虽然很听话,但对我是尊敬大于喜欢,村民和学生家长对我也是客客气气的,路上见了我,只远远地恭敬地打个招呼,就从我身边过了,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却始终是个局外人,始终无法融入他们,不像卫东。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和孩童们在河里打闹、面无羞涩地和村里的姑娘们调笑、与村民用大搪瓷缸喝白酒,身上几乎没有一点书卷气,和村民毫无二致。但他其实和我一样是在城市里读了大学下乡来支教的,只不过比我早了一年。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我真要把他当成当地的村民了。他让我心惊肉跳,就像一道阴影般横亘在我对生活的起点中。乡村生活在他的映照下虽然有着田园诗的色彩,但同时我也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完全融入这种农村生活——脸被炉子的烟熏得黧黑、头发枯黄分叉、日用品严重缺乏、冬天手会冻裂、没有电影院、没有电视、没有抽水马桶、卫生条件极差。。。。。。这种对恶劣环境的厌恶与恐惧,让我一天天坐立不安,这种心情与我刚来时的信心满满截然不同,我看到了自己的虚伪,我知道卫东对我有好感,但我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他,等待着一年的支教期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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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东半夜来敲我的门,是在期满前的一个月,那时候让我回城的通知还没有下来。他来的时候,我正在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收拾,只是把要带走的东西打了包,很庆幸 没有带走太多属于这个村子的东西。1 p' V' S6 R$ Z2 i. ?
4 S" p! G7 \# Y! {. e. o" @; z' g) l“这么早就急着收拾?”卫东的语气中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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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 }% ^, s! T- t5 r5 z“嗯,省得到时候慌慌张张的来不及。”我故意不看他,漫无目的的瞎忙着。8 r4 u+ U& \. @/ E: f: l; Q2 q
( t' n3 Z! ^' W“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走?通知还没下来吧?”卫东的语气有恼怒的成分。) a B. T2 i7 F+ Y6 F
8 ?9 H3 _' h* M4 S* @9 w7 q/ x) z“不论又没有通知,我都不会再呆在这了。”我觉得有些事情必须面对,躲不开的终究要来,干脆放下手里的活,直视着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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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 @( l8 `0 u# K" W他还是那么又黑又瘦,显得眼睛更大了,看我看向他,略低了头,不与我对视,声音软了下去:“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用的吧?”我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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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n9 x- }2 @- E9 K他继续说:“当初我下来时也说好了是一年,但一年过去了,没有通知让我回去,一起来的好几个都自己走了,我不敢。”他揉了下眼睛继续说:“我走了就没有工资了,他们可以去另找工作,但我不行,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在上学,有一个要高考了,我爸爸去世的早,妈妈没工作。。。。。”卫东说着有些哽咽:“在这里待着,好歹有个公职,有固定工资,不至于让家里操心,出去找工作,难啊。。。。。。”听到他说这些,我愣了。1 S& X& \8 u# B$ k(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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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在这里和他们混着都麻木了。可是怎么活不是活?我也不是为了什么教育事业,没那么崇高,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就想这样过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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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别这么说,我们再找找人想想办法,找工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的。”: R+ q* D1 F0 f& D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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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没必要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我已经习惯这样过了。”他的眼睛看向了我:“你来了以后,我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觉得有奔头了。。。。。呵呵,你也别介意,我知道不可能的,即使你同意,这个地方也接纳不了的。。。。。。是我高看了自己,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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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费力,我听在耳朵里也是模模糊糊的。( B ?# Q% F% o8 p2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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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的时候,卫东没有送我,我也没有回头。$ q5 Z: y, D. P7 g2 \
6 W/ @. ]/ b( z; A这样的结果,我满意。没有谁背叛谁,也没有谁爱上谁,我的爱情还没有来得及轰轰烈烈就已经消磨掉了所有的光彩。& [$ d- z: b; @' ^. p4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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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给我写了封信,说他结婚了,女方就是罗庙村的。我应该见过,但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 |